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斯特拉波把“有人居住的世界”以塔奈斯河(即今顿河)为界一分为二,欧洲在西,亚洲在东。他有两个不同视角,欧洲从西往东看,亚洲从东往西看,彼此对称,此即所谓“对跖”(Antipodes)。古典时代的亚洲,其实是阿契美尼德时期的波斯帝国,过去叫“近东”,现在叫“中东”“西亚”。希腊代表自由,波斯代表专制,这个古典对立,一直影响着西方的价值观。重读波斯,重读希腊,是最好的解毒剂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世界考古和“寻找回来的世界”

文 | 李零

考古学,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,就是个世界性的知识体系。它是以地理大发现和全球殖民化为背景。考古发现的世界是个“寻找回来的世界”。

我们从哪里来?这是人类反复思考的大问题。考古学是回答这类问题的首选。

发现古代,不仅是发现一个失去的世界,也是一次伟大的精神回归,让我们找到一条回家的路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在非洲大地上的人类祖先

西方有个“失乐园”的故事,夏娃偷吃禁果,与亚当交合,被上帝逐出伊甸园,见《圣经·创世纪》,大家耳熟能详。

英国分析考古学的大师克拉克(David LeonardClarke,1937—1976年)有篇文章,《失去童贞》(“Archaeology:The Loss of Innocence,” Antiquity, ⅪⅤ:11, 1973)。文章的题目,就是来自这个“失乐园”的故事。他说,考古学的发展是以“失去童贞”为代价。所谓“失去童贞”,用中国道家的话讲,就是“朴散为器”,“日凿一窍混沌死”,这是任何一个学科都会碰到的问题。

歌德写下《浮士德》,浮士德代表“永不满足”。“永不满足”是一条不归路。再也回不去了,就会怀念过去。

很久很久以前,雅利安人从里海北岸,沿中亚走廊,南下阿富汗、伊朗和印度。《阿维斯塔》提到过一个“游牧天堂”。很多民族的历史记忆中,都有这样一个失去的天堂:父亲草原、母亲的河,蓝天白云,遍地牛羊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蒙古东部肯特省草原上的牧民

世界很大,早在旧石器时代,人类已散居各地,天涯海角,到处都有人类的足迹。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。

“世界”是佛教术语,中国词汇叫“天下”。大家头上顶着同一片蓝天。只有仇人和敌人才“不共戴天”。

最近,李铁匠翻译了希腊名著,斯特拉波(李铁匠作“斯特拉博”)的《地理学》,两大本,很厚。书中所述,最能代表西方传统的天下观。

此书只讲东半球,不讲西半球,美洲还不知道;东半球,只讲北半球,不讲南半球,大洋洲也不知道;北半球,只讲欧亚大陆西段(欧洲、西亚和中亚),不讲欧亚大陆东段,东亚、北亚、东北亚,南亚、东南亚,他也不知道。非洲跨南北半球,除埃及、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,他同样不知道。

斯特拉波把“有人居住的世界”以塔奈斯河(即今顿河)为界一分为二,欧洲在西,亚洲在东。他有两个不同视角,欧洲从西往东看,亚洲从东往西看,彼此对称,此即所谓“对跖”(Antipodes)。其实,他说的“对跖”,只是欧洲和近东对称。

古典时代的亚洲,其实是阿契美尼德时期的波斯帝国,过去叫“近东”,现在叫“中东”或“西亚”。北非的埃及、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,当时也算亚洲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1962年12月1日,英国人类学家路易斯·利基在东非大裂谷考察

有一位法国考古学家,叫吉尔什曼(Roman Ghirshman,1895—1979年)。他说,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。

这个“中央帝国”是中国以外的另一个“中国”。其中心区域是两河流域(今伊拉克和叙利亚)。小亚西亚半岛(今土耳其)在其北,埃及、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在其南,伊朗和阿富汗、中亚五国、巴基斯坦在其东。欧洲(今希腊、意大利西班牙及其以北)只是其西境外的一个地区。

这片土地,背山面海,从东往西看,希腊、意大利、西班牙属于“海那边”,“赫拉克勒斯之柱”(直布罗陀海峡)是天尽头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1978年,苏联考古学家维克托·萨瑞阿尼迪在发掘阿富汗蒂拉丘地墓葬

亚历山大东征,翻越扎格罗斯山脉,东进,最后止步于印度河流域,真正的东方还远在视野之外。

中国的地理经典是《禹贡》《山海经》。《禹贡》九州是古人心目中的“中国”。《山海经》的山海,五山居其中,周圜大瀛海。

邹衍有大小九州说,中国的九州只是大九州的一州(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),真是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,“遥望齐州九点烟”(李贺《梦天》)。

世界的版图是如何“东西对称”

欧亚大陆,欧洲、近东、中亚是西段,东亚、北亚、东北亚和南亚、东南亚是东段,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对称。

我们住在欧亚大陆的东段。《淮南子·墬形》借共工怒触不周山,为我们描述过这片倾斜的大地。中国,西北靠山,东南面海,与欧亚大陆的西段正好相反。秋瑾有诗,“诗思一帆海空阔,梦魂三岛月玲珑”(《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》),日本三岛与英伦三岛正好相对。两边是这样对称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现代智人的迁徙图

有清一代,中国有西域南海史地之学,现在叫“一带一路”研究。这种“绝域之学”曾吸引许多一流学者投身其中,如史学泰斗王国维。

王国维,世闻其名,主要是以他对甲骨、金文和三代古史的贡献。其实,他的学术贡献还有一个方面,是边疆史地和民族史,特别是蒙元史。这种研究,是从中国看四裔,从四裔看世界。欧洲学者和日本学者推重他,更加看重的是这一贡献。

20世纪的欧洲汉学,二次大战前,是由沙畹和他的三大弟子(伯希和、马伯乐、葛兰言)独领风骚。他们是从西域南海史地入手,从中国的外围研究中国。日本学者也是。

中国的研究和法国的研究是相向而行,所以惺惺相惜有共鸣。

欧洲考古,以欧洲为中心,向外延伸,首先是古典考古,挖希腊、罗马,其次是近东考古,挖土耳其、叙利亚、伊拉克、伊朗、阿富汗、黎巴嫩、约旦、以色列、阿拉伯半岛、埃及、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。

波斯帝国是个“中央帝国”


法国南部拉斯考克斯洞穴壁画

非洲、澳洲、美洲的考古属于殖民地考古,以土著文化为对象,与民族志、人类学密不可分。美国考古属于这一类。

俄罗斯考古,以俄罗斯为中心,向外延伸,首先是西伯利亚考古,其次是蒙古考古和中亚考古。匈奴、丁零、坚昆、黠戛斯、铁勒、突厥是中国北方的老邻居,中亚五国是中国古代的西域。这类考古跟中国关系最密切。

中国考古,与日本、朝鲜、越南和东南亚也有密切关联。

中国考古如何与世界对话?

中国考古起步于20世纪,发展到今天,还不到100年。

它有兩大背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