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志杰:未来的另一种考古

《生活》:我觉得你仍然在坚持你自己的考古学,只是从“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庄子的镇静剂”的人为考古坑转移到了图象化的文物注。对于明代手卷《上元灯彩图》,“邱注”带着个人“介入者“干预”的意味。这次的“考古”似乎结合了你以往的未来考古学以及福柯的知识考古。“我想找一个不完全是历史的又不完全是认识论的分析形式,那就是一种科学结构的内在分析。”福柯说。你采用的是这种分析方式吗?

邱志杰:福柯的说法套用在考古对象上面真是再合适不过了。一方面,它们是未知之物,就像自然界未知的事物一样,需要用科学精神去试着接近它,随时准备颠覆自己的成见。另一方面,它又是我们所从中到来的地方,是我们的源头,我们不可能完全不带情绪。我们不太可能把它们当作和我们毫无关系的客观对象来描述。纯科学的对象是属于此刻的,他们一旦被此刻的我们处理,就属于我们这个时代。但是考古对象不是,它既属于我们又不属于我们,我们从中会深刻地意识到断裂。它们的现实并不遵循我们的逻辑。我想是考古经验滋养了福柯的历史观。更多地看到历史进程的不可理喻,怀疑不同历史阶段之间存在着统一的逻辑。福柯对我有过影响,但更直接的影响来自生活本身。

《生活》:记得以前我们讨论过“渗透”,“介入”和“干预”,不过你说:最美好的是“编织”。

邱志杰:是呀,“渗透”,“介入”和“干预”的说法,总是有点把自己当外人的感觉,或许这就是福柯说的“认识论”的方式。假定自己在外面,才需要介入,假定本来和自己无关,才需要干预。但是,艺术家本来就是一个生活者,他就在生活之中,历史的末端,现实的内部。我们做的具有社会性的工作,正是社会的一种生长方式。那不是外力的进入,而是多种内在力量的重新组织。“编织”无疑是一个更好的意象。我们有多股线索,藕断丝连,拖泥带水。我们处在一匹长卷的末端,路没有走完,但是图案可以改变……

《生活》:先谈一下《上元灯彩图》原作吧。

邱志杰:这幅画是一位台湾古董收藏家的收藏,他曾经赞助我在尤伦斯的那个展览,一天他把我叫去,说:给你看一件好东西。我一看,吓了一跳,画得这么好!画得确实非常好。

《生活》:应该是在美国俄勒冈大学与俄大美术馆举办《中国近代私密生活面面观:物品、影像与文本》研讨会上首次展示了《上元灯彩图卷》。

邱志杰:对,大约2米多长,26公分高。我估计原来还要长,高矮可能差不多,高处上缘有些破损,也许撕掉了1-2公分,但估计原作不会裁得很大。就风俗画而言,《清明上河图》出来以后,出现了很多版本的《清明上河图》的仿制品,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,有很多人定制这种风格的风俗画,比如富商会去向民间画家定制,,《上元灯彩图》显然也属于这一类型的定制画。这幅画形成的年代应该在明朝的中晚期,估计在嘉庆万历之间,这幅画描述了南京夫子庙元宵节的情态。原画作者不明,属于佚名画者。《上元灯彩图》这个名称是徐邦达取的,这幅画有徐邦达写的一个跋,他的评价很高,说此画可以媲美《清明上河图》,我觉得“媲美《清明上河图》”这个说法过了,没那么高,但也确实是同类绘画中的超一流精品了。《清明上河图》是那种疯狂精品,《上元灯彩图》没到那么伟大的程度。《清明上河图》5米多长,高度倒是和这幅画差不多,从郊区进城,慢慢地看,有好几个高潮,它表现的社会生活场景更宏大和全面,各行各业都出现在画面上,有点像图象版的《东京梦华录》,而《东京梦华录》可以说是文字版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那么《上元灯彩图》集中在文人生活的描述上,对于士农工商有所涉及,但核心是文人生活。因为画的地点决定了——夫子庙门口自古就是古董市场。这当然是它的聚焦的范围小一点,从另一个层面上,可以说它更集中,也是它的优势所在。集中地画出了中国文人的生活状态,那里面有画廊,有说书人,他们已经开始养水仙花,买假山石,买雨花石,养金鱼,养梅花,养兰花……

《生活》:文人生活的元素很齐备了,是一次灯市与古董相结合的专门化集市贸易大会

邱志杰:是的。还有买卖古董、家俱。有卖新书的书店,也有旧书店,各种古籍善本已经成为文人争抢的东西。为了要证明这幅画确实画的是南京,我特别去南京走访了做秦淮灯彩的艺人,这幅画中所画的灯,跟现在南京灯彩艺人所做的灯相似程度令人发指,完全一样!仿佛现在的那些南京灯笼就是按照这幅《上元灯彩图》所画的灯笼来做的。我很吃惊,这证明了画家是非常写实的画家,他画面里出现的东西都不会是乱编的。所以这幅画肯定画的是南京元宵节的场面,因此画中别的场景也相当可信,那些变魔术的(有一个变魔术的放出一只鸽子来),那些卖雨花石的,表演武功的,等等,各种场面可见都是有依据的。这种风俗画首先有民俗学价值和社会学价值,你可以看到当时整个的民生。我们从绘画的角度来看画得也确实非常好,那些密密麻麻的人,非常小,应该说从面部表情来说,画得比《清明上河图》要好,当然了,后来的技术可能更成熟,只是场面没《清明上河图》大,所以这张画没有在中国美术史中记载——到目前为止,不清楚一直在什么人手里流传,直到我在这位台湾的收藏家手里看到。我从这幅画中看到的当然不仅仅是民俗学。现在的藏家是收藏古董的,而这幅画本身描述的就是古代的古董市场。里面卖各种金石书画,古籍善本,我们古董行所有的东西在这幅画中都可以找到。但我看到的是另外的东西。藏家也认为若我可以就这张画展开一些什么,创作一些什么,他也乐见其成。之前有一个德国教授对于《上元等彩图》做过研究,美国的俄勒冈大学做过研究,他们的研究总的来说还是浅的……

《生活》:相当于现在非常热门的名物考证,所谓古代物质生活考。

邱志杰:对,但是作为资料还是可以的,比如他们对于珊瑚的出现进行了解释,说是明朝征服了南海之后而取得;因为这幅画中有人戴着眼镜,他们就考证眼镜是何时流传入中国的等等,还有孔雀,他们说是明朝拿下云南之后运来南京的,总之偏重于名物考。他们后来做过一个DVD光盘,互动的,尽管研究的不是很深入,但是我觉得他们起码抓住了一个对的精神,即这张画传递出来的一个精神,俄勒冈大学的研究者写了一句话替那位佚名的画家阐释,他说,这位画家用这张画对大家说:和我来一起欢庆一个伟大的传统,然后把它保存给子孙后代。

《生活》:这个说法很美国,有煽动性。

邱志杰:可不是吗,不过用在描述一张表现古董市场的画作,而且是关于节日的画,蛮合适的。我觉得一个当代艺术家有机会跟一张古画作一个对话……其实我也没想做当代艺术家嘛,一个艺术家,中国艺术家和古雅的事物发生关系,简直是天经地义的。